《拟董其昌岚容川色图》(局部) 萧海春 图

　　中国的文化艺术得从根部开始看——只有通过寻根才能使我们中国人认识我们自己，因为不在根上，就不知道中国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只有认识传统以后，才不会妄自菲薄。

　　从这个角度看董其昌，其实对我个人是有一个过程的，这也是对传统认识不断深入以后才有的：我是1990年代初开始临“四王”，董其昌与“四王”不一样，“四王”似乎有使命，就是传承。董其昌最早学画是跟着松江莫是龙，后来又跟顾正谊学画，所以他早期的作品，有的拟古，较简单的，并不复杂的。给我印象最深的，就是《青卞隐居图》，当时感觉董其昌真会画。

　　最早接触董其昌是我在上海工艺美校求学时，当时有位同学知道我画山水画，他有一本柯罗版蓝纸封面线装的山水画书，有一次他拿了那画册给我看，我一看呆掉了，因为画得很棒，我说是王蒙的，他说不是，是董其昌的。当时我都不知道是董其昌何许人?那时董其昌压根就是早就给“洗”掉了，四王也“洗”掉了，我们在工艺美校的时候，因为王蒙那个密体的技法，可以作为山水画的基础性技法，所以学王蒙的人是比较多的。现在回忆起来那就是《小中见大》册页。后来有学者说董其昌不会画画，我当场就跟他吵起来了。因为有董其昌，才有“四王”，从绘画的技法、丘壑、气韵，三方面衡量的话，董其昌都是比较顶尖的。他那一套《小中见大》册页，王时敏、王鉴临过，董其昌是最善于用破墨的，所以他画得非常滋润的，比如台北故宫那幅《夏木垂荫图》，雨后的那种清新扑面而来。董其昌在画上提到董源，其实是从黄公望那里看董源的，黄公望就是用线条，略微加一点水墨，渲染，主要是以线为主的，所以他的画比如《富春山居图》，被尊为山水画里面的墨王，这是不过誉的。但真正要达到中国画宁静、灵动与秀润，董其昌要胜过他们，他的线条与墨，是高度的结合。

　　董其昌晚年的小册页，他随心所欲的那一些小册页，对墨的一种体验，绝对是顶级的，一般人没有那样深的研究，不可能认识这个。

　　李可染一直到八十几岁才认识到董其昌的好——顺便说到李可染，他对山水画写生是有很大贡献的，但他把中国画简单化了，中国画不是靠黑能解决的。李可染的笔墨基本上是属于静止的笔墨，厚度有了，墨却死了，不像黄宾虹的厚，是笔墨的不断交叉，墨里边都是有缝隙的，也不像傅抱石那种笔墨充满这种天性灵动，让人看到就会激动。齐白石晚年也发现董其昌的淡墨了不起，这就是说创作到一定的阶段以后，想把心境画出来，却发现很难，那么真正思考就会发现传统，会发现真正的厉害处在哪。李可染后来说自己是“白发学童”也是这个道理。

　　董其昌的墨非常澄澈，非常之净。董其昌曾说，黄公望有时还有一种纵横气。这实际上是美学上一个审美的看法，我认为这是一个时代赋予的一个大势。

　　文化是要靠积累的，而且要靠时代的一种特别有才华的人传承。董其昌能有这么大的成就，一是他的学习，他的书法、绘画，他的眼光，他的画论、思想，包括他的学问，所有这些没有学问是没办法做的，二是他有历史观——他不像有些画家没有历史观，只知道一个个人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回顾总结，然后提出了一个东西指向未来，这就是大师——他的功绩在这里。

　　董其昌给我们后人的思考，一个是他的下笔，是有文气，有的淡淡的像梦一样，他要破纵横气，所以他认为气息要淡，他认为米芾追求的是平淡、天真，还有倪云林，从这个角度看董其昌的墨，很干净，非常考究，读之恍若琉璃世界。

　　回到笔墨上，以书入画，赵孟頫是一个开端，真正实现的应该说是董其昌，为什么这么说呢?比如看董其昌的画，第一个他对于所追求的画，下笔就要解决问题的，他笔墨很干净。其实下笔就要解决问题——想起来容易，实现起来是很难的，具体的就是删繁就简，黄公望有时候一张画里有很多的线条，到了董其昌就一根线条解决了，而且他用一根线条同样表现了一种山水的灵气。这样在不断地删减以后，他那个图示化就不断地强化。因为图示化就像写字一样，它有一个框架以后，笔墨上的随性，千变万化，笔法上一笔接一笔，，他的笔墨本身有一个结构，就像书意不断。

　　他的笔墨本身可以脱离一定的形而存在，也就是说那个形经过不断地删减以后，把很多东西高度地纯化了，最后直指自在的心性。所以董其昌说：“以蹊径之怪奇论,则画不如山水;以笔墨之精妙论,则山水决不如画。”

　　他仿很多古人的画，很多只是一个载体，他画董源，真的与董源不是一回事。

　　文人的画家有一个最大的标识，就是他不会为社会或功利来画的，他就是我高兴，我想要抒怀，就画，这也是一种交流，所以只有这样，才能愉心、宜情悦性——说到底中国画是讲抒情的，这有两个含义，一个是只是玩玩，类似于票友，还有是游于物，这就是最高端的。

　　中国人讲究临，临就是取其意。再有是写生，从四方看——这又牵扯到中国画的视角，过去西方的画作就坐在那里朝前看，中国的则四面八方看，这样就能画出很多面，所谓八面来风。

　　董其昌通过临、写，不断地从一个有关的角度来选择自然，看到里边的一种丰富性，加上他的一种细节特点。这样他对自然才有一个立体的、八面的感悟，只有这样，他才能筛选，他不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画下——所以我认为董其昌不反对写生。

　　董其昌画的几棵树放在那里，那种穿插组合，那种笔墨与笔顺，很简洁地把那些树表现得非常有情意。很多树、山石，在他手上会产生很多奇妙的效果，在视觉上的，有一种反向的东西。

　　他从来都不按俗套来，不程序化做事。他画树的本质，浓淡疏密间，他主要表现这一张画里面的一个空间深度。

　　（作者系知名画家，本文根据访谈整理）